□ 孫遜

黎凜的新詩集《我深愛著的涼薄人間》涉及自然、行旅、人生、故鄉(xiāng)等題材，內容豐富，其中對故鄉(xiāng)的描繪、對鄉(xiāng)愁的抒寫尤為突出。每首詩都對應著個人特定的創(chuàng)傷記憶，通過苦難承受來確定自己詩歌的生存價值。

一、給語言以色彩，為故鄉(xiāng)的草木重新命名

詩人把情感寄托在家鄉(xiāng)的四季和風物上，通過對二十四節(jié)氣以及故鄉(xiāng)草木的詩意抒寫，表達對大自然的敬畏熱愛、對故鄉(xiāng)的眷戀思念之情。“雨，從天上落下來/就成了春天/她的懷里，瓜瓞延綿，子孫滿堂”（《雨水》）。雨水孕育出的春天，村莊和美，家庭幸福。“女人們的羅裙在原野盛開/踏青的腳步和一群群油菜花/糾纏不休。而孩子們的紙鳶/一次次試圖親吻天空的酒窩”（《春分》）。只有“花”才能“盛開”，這里卻是“羅裙盛開”。類似的還有“腳步與油菜花糾纏不休”，還有后面的“天空的酒窩”。我們知道，現代詩學中，第一句話就是詩歌對世界的重新命名。本詩中的“羅裙”“糾纏不休”“天空的酒窩”就是重新命名的語言，它必須顛覆漢語詞語原文解釋，也就是說，對詩歌的重新命名一定要擺脫公共語言系統(tǒng)。詩歌語言就是專挑大家沒有使用過的語言，重新搭配，產生陌生感與美感。

“樹下那個年輕的女人/攏了攏頭發(fā)，轉身離開/她決定嫁給那個男人/像桃花那樣，讓貞潔/從此有了著落”（《桃夭》）。詩人是用意象來寫作的，這樣就可以為抽象的、無形的東西賦予具體的形狀和色彩，用生動鮮活的形象，去抒情、言志。

“但我不準備哭/在時光的緬懷里/一天蹣跚著走過一年”（《清明》）。最后一句張力十足。這是一種語義張力，詞語或句子具有多重含義、歧義或相互矛盾的意義，使詩歌產生豐富的解讀可能性。如鄭愁予“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，我不是歸人，是個過客”，“美麗”與“錯誤”形成語義沖突，增加了詩歌的張力。

還有，“石榴的臉紅得剛剛好/我知道，幾天前，她懷孕了”（《小滿》）。“遙想故鄉(xiāng)的村莊，一夜雪霽/屋頂寧靜，肥美”（《雪》）。石榴的臉紅，雪的肥美，既是比擬，也是張力，是詩人為語言的著色。這讓人想起著名詩人艾青對詩歌內涵的闡述：詩歌是“給思想以翅膀，給情感以衣裳，給聲音以彩色，給顏色以聲音！”而這所有的一切，都是建立在精心錘煉語言的基礎之上。

二、給表象以知覺，讓故鄉(xiāng)的山水人文陪伴孤獨

自然與生活中的具體事物（物象），只有經過詩人情感的投射，才能成為客觀與主觀相統(tǒng)一的意象，為人感知、體味與玩賞。

“這時節(jié)，我該種下什么呢/遙望故鄉(xiāng)，江南/該是秧苗水靈，白鷺掠過田野/山崗上的十萬麥芒，在風中朗誦/褐色的頌詞”（《芒種》）。詩人身處異鄉(xiāng)，只能依靠回憶，讓故鄉(xiāng)的事物來陪伴自己的孤獨。

“當我背著藥桶走上田埂/發(fā)現手臂與路邊的茄子一樣/太陽烙下的滾燙的顏色又加深了一層……”（《立秋》）。“手臂”“茄子”“顏色”，這些比喻和通感等手法，寓意豐富，給人深刻印象。語言的煉金術，使得詩意也更深了一層。通感就是把不同感官的感覺溝通起來，借聯想引起感覺轉移，“以此感覺寫彼感覺”。在通感中，顏色似乎會有溫度，聲音似乎會有形象，冷暖似乎會有重量，“太陽烙下的滾燙的顏色”就是通感手法。再如，“這薄涼/像人世間/來來去去的人/開開落落的花/像我們抱緊/終又松開的雙臂”（《我愛秋天的薄涼》）。

詩集中有多首桃花詩，其中不乏好詩句。“從寒風冷雨中走來/桃花未婚先孕/她體弱不支，終日咳嗽……像林妹妹的微吟/一瓣，就是一頁悼詞”（《桃花吟》）。“悼詞”的比喻讓人驚奇，這就是詩歌語言的活性，好的語言有能量，富含很多信息，能擴展，能延伸，能生長。

“那天清晨，我掀開窗簾/瞥了幾眼天空/天容明凈、莊嚴/東方一大片魚肚白/仿佛那里養(yǎng)著一條巨鯤”（《邂逅日出》）。如果說東方魚肚白是一句公共語言，那么“一條巨鯤”就是詩人自己的命名了，這里面有想象，有情趣，有意境，非常養(yǎng)眼、入心。

“和父親你來我往地/對一塊鐵疙瘩宣戰(zhàn)/直到胳膊酸了，手掌起了血泡/我第一次，感覺自己開始像一個男人”（《打鐵記》）。這幾句雖是實寫，卻頗有寓意。“我在他鄉(xiāng)/孤獨就是整個故鄉(xiāng)”（《孤獨》）。“每年，蟬聲正盛的時候/我從六百里外回到了故鄉(xiāng)/竹椅上，年邁的父親/正輕輕打鼾”（《蟬》）。托物言志，就是通過對具體事物的描寫來表達作者的思想、情感和志向。它將抽象的情感寄托于具體的事物中，使情感的表達更加生動形象，易于理解；不僅增強了感染力，引發(fā)讀者共鳴，而且使作品更具內涵和思想深度。

三、給情感以寄托，讓文本刻滿回不去的鄉(xiāng)愁

很有必要把整首詩歌展現出來，比如《落日》：“那輪夕陽/正回光返照/讓人誤以為是/清晨的日出/此刻，它光彩熠熠/卻在一點點沉入西山/像一個偉人/輝煌的葬禮/呆立在陽臺上/我還沒有絲毫準備/來結束這一天/我親眼看到/沒有一朵云彩能夠將它挽留/沒有一雙翅膀能夠將它重新托起/好吧，相愛的人繼續(xù)相愛/孤獨的人繼續(xù)孤獨”。

這一首詩歌結尾，讓人想起里爾克的《秋日》，這首充滿哲理和情感的詩歌，通過對秋天的描繪，探討了生命、時間和孤獨等主題。“誰此時沒有房子，就不必建造，誰此時孤獨，就永遠孤獨”，表達了對命運的接受，反映了對時光流逝和命運安排的無奈。詩人意識到，有些事情一旦錯過，就無法再挽回。孤獨被視為一種既定的狀態(tài)，人們只能接受并與之共存。黎凜在孤獨中尋找自我，體現了他對生命的熱愛和對命運的和解。

“這個時候，我會用舌頭/頂幾下那一片空蕩蕩/就像心里，突然咯噔/然后，狠狠地/把那個人想幾下”（《缺失》）。“比如，父母去世多年/仍然在心里活著/比如，你愛過的某個人/多年之后，你心里仍然愛著”（《戒指》）。這是詩歌語言的提純，經過了詩人心靈之鏡的萃取。“一條干枯的河流能干什么/現在，它困在僅剩的那一攤水里/像一個蹲守一隅的死囚/掩藏著，春天里/越獄的野心”（《冬天的瀏陽河》）。“不是風動，也不是花動/那只是左胸兜下/小小的悸動”（《楚東村的桃花》）。另外必須說明，關于桃花的一小部分比擬雷同過多，女子、紅唇等意象太庸俗化，缺少新意。但瑕不掩瑜，“那是收養(yǎng)它們的祖國/它們守著故鄉(xiāng)的瓦菲與炊煙/就像我們守著詩卷和經書”（《鳥雀們守著故鄉(xiāng)》）。詩人對故鄉(xiāng)的守望，既動人心魄，又令人心疼。捧讀詩集，我們仿佛看到了詩人身背故鄉(xiāng)的孤獨在人世間行走，那踽踽獨行的背影，有些蒼涼，卻不乏堅毅。作者在詩中關注的人類命運共同體，對人類命運的深刻思考引發(fā)我們對生命的審視，促使我們反思生命的真誠與寶貴。